走进直播间之前，罗永浩的心中也许是悲凉的。



在将近五十年的彪悍人生中，他尝试去做了许多事，不断跨界，不断从头再来，但能被多数人记住的，始终只有那两个标签：初代网红和锤子科技创始人。










于是，在年近五十的节点上，他挑了一个愚人节的晚上，冒冒失失地闯进了直播间，一边说着相声，一边卖了1.1亿元的货，成了抖音的“带货一哥”。



罗永浩不仅头发稀疏了，反应也迟钝了。第一个货品上架就被秒光许久后，老罗还迟迟未找到链接的入口。惊魂甫定后，他却突然感慨起，自己做手机时，每天各地飞的岁月。在那一刻，在强烈的对比之下，老罗肯定感受到了直播电商的快感。



还清三个亿的债务，看来只是时间问题。有人说，老罗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职业。



出道即巅峰

1972年，罗永浩出生在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和龙县龙门公社，一个他父母被下放的地方。

他最初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但高中老师无情的嘲笑、被《收获》的退稿，扼杀了他的念头，他甚至没读完高中就退学了。之后十年，罗永浩和多数中国的小镇青年一样，为了生计，愿意去做任何事：卖二手书，倒卖走私车，去韩国销售中国的壮阳药，讲传销课……



2000年，蜗居在北京西二旗农民房里的罗永浩，得知新东方正在招英语老师，传言年薪百万。那个年代，北京的房价区区几千块一平米，多数一线城市的平均月薪，不过两千出头。



自知业务缺乏竞争力，罗永浩剑走偏锋，给新东方的老板俞敏洪，写了一封“万言书”，大谈情怀与理想，并详细叙述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各种理由。



俞敏洪果然给了他三次试讲的机会。外界猜测，俞敏洪是感同身受，多年前，俞也是连续三次高考，才得进北大。罗永浩试讲了两次都未能通过考核，第三次却如有神助，试讲成功，正式当上新东方的英语老师。










他的口才极为出色，在新东方课堂上如鱼得水，幽默诙谐的教学风格广受学生欢迎，段子里总是夹杂了批判性和理想主义，极富感染力，一时成为新东方的红人。



罗永浩的段子被学生录下之后，整理成“老罗语录”，发到网上，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俘获了大批年轻人的心。



他也因此在2005年的“十大网络红人”中位列第七名，排名前三的分别是芙蓉姐姐、天仙妹妹和后舍男生，这些名字都是中国互联网化石级别的存在。罗永浩曾经自嘲，自己是芙蓉姐姐的七弟，江湖名号“老七”。



那时，罗永浩已经混成了新东方GRE的头牌讲师，俞敏洪给他开出的工资是年薪几十万，那几年正赶上出国留学大热，外语教育行业来钱快，罗永浩曾说过，发工资都是用麻袋装回去的。



事后证明，新东方的这段经历虽然时间不长，但却是罗永浩前半生里，最接近成功的时期。出道即巅峰，名利双收。



好人卡

2006年6月，罗永浩和新东方分道扬镳。三个月后，新东方登陆纽交所，成为在美上市的中国教育第一股。三个合伙人，俞敏洪、徐小平、王强成为亿万富翁。罗永浩则带着理想主义和网红的光环，创办了牛博网，关注公共事务和社会思考，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大本营。



牛博网的口碑相当不错，网站日PV也在两年后突破百万，韩寒、柴静、冯唐等知名人士，都是该网站的作者。



虽然牛博网只经营了四年，但那段时间对罗永浩而言，不可或缺。










从那时起，罗永浩试图甩开网红身份，实现自我蜕变，攒人品、跻身为意见领袖。他幸运地拿到了一张“好人卡”，个人魅力逐渐展现，早期开始有“罗粉”死心塌地追随他。



牛博网曾卖过一段时间的书，没有折扣，价格没有竞争力，一个月往往一本书都卖不出去。但只要罗永浩发一条微博，吆喝一下，营业额就会往上涨。他曾在一次演讲中推荐《美国种族简史》，那本书在过去10年只印了5000本，但之后一下子就卖了近20万册，迅速登上了畅销榜。



2010年牛博网关张，罗永浩开了自己的英语培训学校。



为了宣传自家的“老罗英语”，罗永浩靠着说单口相声的实力，接连做了名为《我的奋斗》和《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创业故事》的两波系列演讲，硬是把一家普通的培训机构，升格到了“独立思想年轻人的汇聚地”。



那时候，听“老罗语录”，追牛博网更新，看《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创业故事》的系列演讲，是成为“罗粉”的基础操作、认证条件。



而真正让罗永浩出圈的，则是那次著名的“砸冰箱”事件。2011年11月20日，罗永浩在西门子中国北京总部的门口，把三台西门子冰箱砸了个稀巴烂，以发泄对冰箱质量的不满，罗永浩从老师变成了“斗士”。










罗永浩砸完冰箱，顺便开了一场媒体沟通会，让“罗粉”之外的人们，头一回知道了单口相声说得这么好的胖子。



偏执的锤子

至今依然有不少人，对罗永浩跨界做手机这事儿，感到惊讶和难以理解。



但实际上，罗永浩一旦喜欢上一件东西，就会变得非常偏执，深入钻研，尤其是数码产品，特别感兴趣，苹果的每一代产品，他都会买。早在2003年，还在新东方当老师时，罗永浩就写过一个上万字的长贴，分析了iPod的优缺点，发在BBS上。



罗永浩的偏执，并不是因为跨界去做手机，而是试图将自己身上的理想主义，物化到人手可及的电子产品上，并赋予野心。










加入锤科的人，都是冲着罗永浩去的，他们几乎都是“罗粉”，偏执得出奇一致。



有一次，锤科想找代言人，集体投票，票数最高的竟然是《冰与火之歌》里面的小恶魔的扮演者。连员工都说，这个想法实在过于浪漫，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做的选择，“你要卖给14亿人，有几个认识小恶魔的？”



要不是因为资金问题，那个小矮人，说不定真的会成为锤子的代言人。



罗永浩一定是卖手机里相声说得最好的男人，2012年锤科成立时，他随口就怼了友商，“小米雷军和魅族董事长黄章都是土包”，这也让锤子的每一次发布会都被寄予厚望，大家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去看手机呢，还是听相声。



2014年，老罗和锤科迎来高光时刻，那个时候锤子科技完成B轮融资，融资金额达到1.8亿人民币，锤子科技的整体估值超过10亿元。那一年的T1发布会上，老罗讲到最后，大屏幕上打出“我不是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的文字，让“罗粉”疯狂不已。



但正是因为“认真”，毁了锤子的大好前程。员工回忆，T1推出白色款时，罗永浩要求塑料边框和玻璃前屏、背板颜色一致，但三个部分的材质不同，难免存在色差。这并不是一个量产性的设计，却是理想主义者的坚持。



工程化和理想化之间的不可调和，注定了锤科的结局。两年后，锤科的情况急转直下，6次被传倒闭，5次被传收购，3次被曝光资金链危机，公司估值也从最高时的30亿一落千丈。



这里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梗：售后问题找“龙哥”。



锤子手机的售后一直被诟病，有用户指责罗永浩吹牛炒作程度和“凤姐”罗玉凤不相上下，调侃他是罗玉凤的哥哥，名叫罗玉龙，简称“龙哥”。不曾想罗永浩竟然对“龙哥”称呼欣然接受，还表示，“我一直很尊重罗玉凤，我很喜欢这个称呼，这个国家最好的两个软件产品经理都叫龙哥，我很开心。”










但是，包袱抖得再利索，依然救不了罗永浩。木已成舟，锤子变坚果，加入字节跳动，罗永浩彻底出局。



低头与抬头

如果不是锤子搞砸了，捅的窟窿实在大了一些，我们可能还会一直沉浸在罗永浩的理想主义之中，期待他再一次出现在台上，自信地说着单口相声，吹吹牛、怼怼友商，妙语连珠、金句频出。



2019 年 10 月底，一份公开的“限制消费令”令老罗狼狈不已：由于债务纠纷，锤子科技及 CEO 罗永浩被执行强制限制消费令。随后，老罗发布了那篇《一个“老赖 ”CEO 的自白》，承认因为创业失败欠下了6 个亿的巨债。



在 2019 年底的“老人与海”发布会上，老罗坦言，他先是创办电子烟，随后又加盟了生物技术公司 Sharklet，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还债，但都无济于事。



成功有惯性，在罗永浩身上，却变成了习惯性失败。老罗开始做锤子手机那年，正赶上行业萎缩、竞争日益激烈；做空气净化器那年，天气特别好，加之相关政策因素，滞销；准备进军电子烟，整个行业又被央视点名，还登上3·15晚会……有人戏称他是“干一行垮一行的行业冥灯”。他像极了那位游侠骑士唐吉柯德，理想附身、屡战屡败。



罗永浩似乎认真反省过，他后来说，“我一度在貌似没用的地方投入太多热情和精力”。



热情和经历就该投入到有用的地方。4月1日，当罗永浩出现在了直播间。他诙谐地说着“交个朋友，不赚什么钱”，甚至还一本正经得花了足足十分钟，给人解释为何不会赚他们的钱。每个进入直播间的人都感觉到了老牌网红罗永浩在直播首秀中的生涩，他对什么都保持好奇，却对大多数流程都不熟悉。



“刷火箭”大概是老罗对直播间少有的认知，但身边的搭档告诉他，抖音没有“火箭”。中途，抖音红人“散打哥”给他刷礼物，罗永浩问这是什么礼物，看起来很贵的样子。一旁的主持人提醒他要感谢散打哥，罗永浩赶紧照着说感谢，随后又问主持人，你们认识是吧？主持人只好耐心地回复他，我不认识，但他刷礼物了，刷礼物就是朋友。



在介绍极米投影仪的过程中，罗永浩当着人家CEO的面，口误将其叫做“坚果投影仪”，出现了惨烈的“翻车现场”。工作人员指出口误后，罗永浩起身道歉，自嘲老年痴呆，随后短暂离开直播间“压压惊”。



当罗永浩磕磕绊绊地下了直播间，交出一份三小时卖出1.1个亿，累计观看人数超过4800万的答卷后，嘲笑与不信任果然还是扑面而至。言外之意，瞧，那个理想主义者，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卖货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许知远一定感同身受。前不久，他的“单向空间”在淘宝店开了直播，同样遇到了相同的遭遇。










有人问许知远，“知识分子是不是向流量低头了？”许知远笑了一声，“明明我们是抬头直播的，为什么不能理解成流量向知识分子靠拢呢？”



在理想这个词被讥讽与嘲弄的娱乐时代，这些常人眼里的偏执的“执迷不悟”者，突然有一天主动向另一个新事物——直播——靠近时，总是会遇到不公平地对待。这跟直播本身的尴尬处境如出一辙：公认的风口，却被贴上物欲和世俗等刻板印象的标签。



有人看到老罗的低头，也有人看到他的抬头。



一位关注老罗多年的朋友表示，“老罗终于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为他感到欣慰。”



事实上，罗永浩自己也说过，决定做直播，理由是看了招商证券那份著名的调研报告，他抬头看到了一个“剑指万亿 ”的直播市场。



网红老兵罗永浩沉浮二十年，归来仍如少年。回首再看，与他同时代的网红们早已销声匿迹。后舍男生不见了踪影，凤姐远走他乡，韩寒早已转型，唯独老罗依然活跃在网红的最前线。如今一头扎进电商直播，大有与薇娅、李佳琦、辛有志等年轻一代，再战三百回合的意思。










职业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当中年的罗永浩因为直播口误，对着镜头躬身致歉时，稀疏的头顶上，依稀还能看到他的倔强与勇气。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只需要带货。